电影资讯在今年最高分国产片“消失”之前,我们和导演聊了俩小时

在今年最高分国产片“消失”之前,我们和导演聊了俩小时

今年夏天,有这样一部电影,豆瓣评分从7.8升至8.4,截至到目前,它是2022年评分最高国产片。

和热衷关注光鲜的成功者不同,这部电影聚焦了一对农民,相对一般农民,他们更加底层:

女主角贵英因受到哥嫂虐待,身体残疾不能生育;男主角老四老实、善良,却是村里最没地位的老光棍。

两个人的意外结合,让彼此都有了生机。

他们一起耕种、建房、养鸡,从无到有,度过四季,同时也经历房屋被拆,被抽血,和随之而来的动荡迁移。

就在两人新生活的大幕徐徐打开时,贵英意外死亡。

失去一切之后,老四的结局只有《隐入尘烟》。

有的观影者全程痛哭,

也有的人没有眼泪,只是在走出影院看着繁华都市夜景时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我们与导演李睿珺对谈了两个小时。

在得知,片中演员是他的父母媳妇以及农村亲戚时,有点诧异和惊奇;

我们也知道了他的初心与经历,然后更加理解在如今的大势之下,为什么会有如此不一样的电影诞生。

李睿珺导演

看完此片,有人感谢导演关注底层、充满悲悯,也有小部分人质疑他的动机。

李睿珺说,他只是在看到一些苦痛时,没法轻易把脸转开。

他希望老四和贵英们的笑和泪可以被更多人体会。

就在我们采访后的第二天,电影的排片量断崖式下降到0.2,这基本意味着很多观众没有机会在影院看到它了。

李睿珺说,电影可能也像老四和贵英那样,一同“隐入尘烟”……

这大概也是一种完美的闭环。

看见,老四和贵英

《隐入尘烟》是在甘肃省张掖市花墙子村拍摄的,那里是导演李睿珺从出生到17岁一直生活的地方。

李睿珺在花墙子村拍戏

在他的记忆里,村子里一直都有像贵英和老四这样的人。

他们没有自己的家,没有朋友,大多寄居在亲戚家,干着最繁重的农活,闲时坐在村口,没人见过他们聊天。他们灰暗的色调仿佛和土地合而为一,被遗忘在时代之外。

这样的人不仅存在于农村。在学校,有的人活跃、抢眼,被注目,也总有那些不亮眼的,不说话的、坐在角落里做自己事情的人。

在职场,老四是那个在开会时不发言,没意见,默默干活,默默背锅,甚至在你没发觉就已经离职了的同事。

只要有集体,就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李睿珺打了一个比方:我们从出生开始就进入一个漫长的马拉松比赛,在这个赛道里没有谁是不拼尽全力的,大家都很努力地活。

有的人境遇好些实力强些,成为跑在前面的佼佼者。

然后大家习惯性把镜头对准第一名和第二名。

也有的人没那么好的境遇,或起点就低,或中途受伤,他们成了倒数的。

甚至还有些人,根本没有参加比赛的机会,他们变成了背景。那么背景是什么颜色的?

在14亿人口里面,作为背景的他们是第几个?

没人知道。

没有人,生来就想成为老四和贵英。

我们都渴望拥有万众瞩目的“霸总人生”,但越长大越发现,霸总只是传说,我们在别人嘴里听过,在电视剧里见过,但是身边很少有,自己更不是。

我们活成了芸芸众生,活成了金字塔的基座。

但是“基座”也是有思想的,鲜活的。

李睿珺希望,这些人能因为这部电影获得一次被注目的机会。

土地里长出的电影

在电影早已工业化的今天,李睿珺三年一部的产量,和家庭作坊式的拍摄,让他的电影离“工业”二字相去甚远。

《隐入尘烟》的诞生则更加缓慢。

五六年前,他有了关注“老四”的想法,“就像往头脑里丢下了一颗种子,要等着它发芽、长大,直到成熟。”2019年,他把成熟的想法落成文字、变成剧本。

从2020年3月到12月,李睿珺用了将近一年时间拍摄了这部和土地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电影。

电影的演职人员几乎都是李睿珺农村老家的亲戚。

演老四的武仁林,是李睿珺的小姨父,除了演戏,他还要给剧组做饭,找村民来当群演,相当于副导演;

卖服装的老板娘,是李睿珺的妻子,平时也做制片人。

村长是他父亲;贵英嫂子是他母亲。

收粮老板是他亲哥;村头大婶怀里的小男孩,则是李睿珺的儿子。

李睿珺导演一家三口

其中唯一一个外来演员就是演贵英的海清。

进村第一天,李睿珺给了她几套戏里的衣服穿上。之后海清在李睿珺小姨夫家、也就是男主演家住了十个月。

村里没人知道她是明星。

有一回,海清进县城买东西,商店里正好有一幅海清做金饰代言的大海报,她就站在海报下面。

海清在村里住了十个月

李睿珺问海清服务员有什么反应?

海清说,服务员没搭理她,可能在想,这样一个人能买得起金戒指吗?

李睿珺知道,女一号的感觉已经对了。

海清帮忙做饭

相比导演这个职业,李睿珺觉得自己更像农民。

农民会把一年的命运都交给土地和时间。

他也会把电影交给土地与时间,他的电影也和庄稼一样,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

为了拍电影,他种了三亩玉米,五亩麦子。养了两三头猪,孵出了十几只鸡。

电影里和主角一样重要的毛驴还在拍摄中诞出了新的生命。

电影里所有动植物的拍摄,都严格遵循它们的生长周期。甚至电影里的月份日期和实际的拍摄日期都做到了完全重合。

拍摄燕子的迁徙也是严格按照自然规律的

为什么要如此精准严格?

事实上,如果看了电影,你能感觉到,电影里的农耕四季,不光是作为自然景观出现的,它是要完整参与电影叙事的。

老四和贵英在寒冬相遇,那是他们人生中最寒冷绝望的时刻。

冬去春来,他们在相处中有了同情和关心,也升腾出了爱意和依赖,看到了希望。

夏天生命郁郁葱葱的季节,老四与贵英的情感也到了最炙热的时候;

秋天他们收获了鸡蛋、粮食,房子和两人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的最奢侈的爱情。

直到贵英意外溺亡,老四又回到冬季,他们完成了一场从相识到死别的四季轮回。

与土地连接的脐带一直没有断

不少媒体问了李睿珺同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拍农村的小人物?

李睿珺觉得这基本不算问题,因为他自己就是农村小人物。

1983年出生的李睿珺生长在甘肃农村,村里1990年才通电,在他7岁以前家里是要点煤油灯的。

李睿珺很小就会割麦子,再长大一点,家里大人盖房子,他也会跟着和泥,运土坯。

一边导戏一边砌墙

“不用刻意学习,就好比你家里是开饭店的,孩子耳濡目染,慢慢的也会炒俩菜。”

土地对人的雕刻,在他们幼时就已经开始了。

17岁那年,李睿珺离开村子,去县里读高中。之后他考上了山西传媒学院。

毕业后,和很多向往大城市的年轻人一样,他也成为北漂的一员。在北京,李睿珺想找机会接触电影。

图源:《定义2021》

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在电视台打工,做节目,剪片子。因为性格内敛,也不擅长交际,他辞过多家单位,后来索性开始打短工,拍会议,跟婚礼,干半年歇半年。

空闲时间,他都在看书,为了省钱,他去中关村图书大厦蹭书看,一看就是一天,他的大部分剧本也是在那里完成的。

在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之后,李睿珺有了对比:“哪里更适合自己?更想对哪里付出关爱?”

显然北京并不是李睿珺的心安之地。

一年一办的暂住证在提醒他:“你只是来打工的,你并不属于这座城市。”

每次从北京回到家乡,李睿珺都不愿意离开。“虽然在城市生活很多年,但是精神和灵魂,好像一直没有离开过的那片土地。”

李睿珺的电影处女作《老驴头》讲的是农村留守老人的故事。

《老驴头》

之后的《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虽然是作家苏童的作品,却也是李睿珺农村思维的延续。

如果说《老驴头》讲的是乡村老人的物质困境,那么《白鹤》就是进一步说他们的精神孤独。

《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

而那些离开农村,去城市打工的年轻人,老了之后会怎么样?他们会适应城市吗?他们还能回到农村吗?他们晚年要依赖土地的时候怎么办?这就是李睿珺2017年的电影《路过未来》。

把镜头转向农村,把情感投射到与自己更接近的阶层。李睿珺说,这种做法是自然而然的,因为他对世界的认知,对事物的价值观,早就被那片土地塑造。土地变成他的血液,成为他基因中的一部分,没法剔除。

一如《隐入尘烟》中的老四和贵英。

他们没有接受过教育,但土地教会了他们一切。

他们的劳作技能,沟通交往,悲天悯人,都在土地里习得了。

所以,对土地的不同认知,让乡村世界和城市社会有了完全不同的文明。

城市里一切都靠购买:人们吃的粮食蔬菜是钱买来的,住的房子,是要按月还贷的。

城市的人们更相信个人个的力量,相信有钱就可以购买一切。

但是乡村截然不同。农民的粮食、房屋都出自土地,他们自发地敬畏天地,本能地尊重所有生命,然后把自己放在更次要的位置。

于是,当一位富有的老板,让贫穷的老四献出珍贵的熊猫血时,老四没有觉得被剥削,也没有拒绝;

在亲戚免费使唤他做苦力时,他认为合情合理,毫无怨言。

他一如土地,包容了所有苦难,然后又无私地奉献了自己的一切。

李睿珺说:“土地并不需要人类,是人类离不开土地。”

人类向土地撒下种子、或铺上柏油时,没有问问它愿不愿意。”

大地无声,它毫无分别心地接纳了人类的所有:私心、汗水、泪水和欢笑……

老四和贵英也接纳了一切。

生活的重担、人们的利用与嘲讽,在他们心无旁骛地信仰土地之时都化于无形。

而李睿珺,一直被这种“人与土地”的关系震撼着。

这是他与土地紧紧相连的脐带,他永远都不会剪断。

视觉志×李睿珺

视觉志:您是少数从农村走出来后没有被城市化的导演,新片《隐入尘烟》依旧关注了农民群体。

李睿珺:大概是因为我那根和土地连接的脐带没有剪掉。我对世界的很多理解和认知,都是那片土地给的。它已经变成了我的血液和基因中的一部分,是没法剔除的。

我觉得也没必要剔除,对我来说,这些农村的生活经验,在做电影的时候是一笔财富。我有了另外一个角度去思考这个世界,是一种幸运。

李睿珺和土地

视觉志:电影里展现了很多农民劳作的细节,比如老四把土坯堆放成圆形,然后给了一个俯瞰的视角,感觉很神圣,这是有意而为之的吗?

李睿珺:当然了,建房子你可以乱摆,但我们是为了剧情需要。这里确实是有寓意的,因为生命就是一个圆,是一种能量循环。

土变成泥巴,泥巴变成砖,砖变成房子,推倒之后,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其实电影里有很多“圆”的嵌套。从鸡蛋到小鸡又到鸡蛋;贵英从河边出现,在河边死亡;贵英和老四相识在冬天,也结束在冬天。

生命结构的故事,必须是圆形的。

拉磨也是一种“圆”的隐喻

视觉志:很多观众对贵英的死感到意外,如果贵英没有意外溺亡,后面的故事会怎样?她会治好不孕不育、生了三胎,最后变成乡村爱情故事吗?

李睿珺: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对贵英做过其他的设定。生命中充满不可知的偶然和意外,我们无法把控。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贵英和老四在一起,本身就是偶然。偶然的相遇,他们点亮了对方。大家都觉得“没用”的男人,被贵英信任、依赖。

一个被虐待被嘲笑的女人,在老四这里得到了关爱。

他们享受到了前半生没曾享受过的东西,已经圆满了。

视觉志:现在很少有电影能拍摄一年时间。这部电影又赶上疫情,中间遇到了什么难处?

李睿珺:最难的就是钱。其实一开始是有投资的,但因为疫情爆发,整个电影院都关了,资金有了问题。

我们就自己垫钱先拍。当时我们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一分钱都找不到,我就让我老婆去演贵英,在村子里面找一个人来演老四。没钱租灯光,我就等自然光,等到光线最佳的时候,就拍一条,光线过了,就明天再等。

既然没有钱,我就有的是时间,我也一定要把它做出来。

找到现在的投资人时,已经拍了一阵子,我们的钱花得差不多了,孩子上幼儿园的钱都拿出来了。

来北京见投资人时,我和张敏(妻子)两个人,身上只有不到2000块钱,飞机票买不起,我们坐了十来个小时火车。

说实话,花一年时间拍一部电影很奢侈。这样的项目一般的公司一听就拒绝了,因为风险很大。能投这部电影的,完全不是为了钱,纯靠情怀。这部电影很幸运。

疫情期间拍摄

视觉志:不排除有人会质疑,为什么电影聚焦了底层人民的苦难,是什么动机?

李睿珺:任何时代都不会事事如意。

当我们直面苦难的时候,才有可能去改变。当我们选择逃避的时候,苦难就永远都在。

有的人觉得,我不看,痛苦就不在了,然后选择把头扭过去。

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明明看到了,还要假装没看到。如果大家都去逃避问题,问题会越积越大。

其实批判的目的是希望它变得更好。我觉得有时候批判的声音要比赞美来得更有勇气,那些天天赞美你的人不见得是真的爱你、真的为你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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