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Sir电影 (ID:dushetv),作者:毒Sir,头图来自:《悲情三角》剧照
戛纳电影节落幕。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是时候复盘了。
不是主竞赛里大家最关注的那几个大奖,而是一个小小的奖——第一届#TikTok 短片竞赛#。
将选出TikTok应用中创作、时长在30秒到3分钟之间的垂直短片参与竞争,由单独的短片评审团进行评审。
互联网内容平台和老牌电影节的合作。没想到出了个风波,颁奖前3天,该单元评审团主席潘礼德宣布辞去职务:
在对评审团的独立性和主权持续产生分歧后,我决定辞去该评审团主席的职务。
△ 潘礼德:纪录片《辐射》入围柏林主竞赛,柬埔寨首位获奥斯卡提名的导演
为什么?
印象里,老贵族戛纳和互联网新贵一直有矛盾。
2018年戛纳明令禁止明星在红毯自拍,同年拒绝奈飞出品的电影参加主竞赛单元。
既然不待见,为什么还要合作?
既然合作了,为什么主席要突然辞职?
原因比我们想象得要更复杂:传统院线和互联网平台之争仍在继续。只不过又进入了下一程。
一
电影节从来不只是电影艺术的殿堂,也是流量池。
在TikTok之前,戛纳的“外围”一直都是开放合作的。最明显的例子,红毯。
能走上红毯的明星,大致可分为五类:参演提名作品、官方邀请、品牌受邀代言,还有卖片的和硬蹭的。
除第一种“名正言顺”,其他都裹挟在巨大的商业利益之下。
早年的赵涛到今年的谷爱凌都是官方邀请,前者因为作品曾四次入围主竞赛攒下了人品;后者则是流量新秀和知名度代表。
拿下“最佳妆容”和“最佳着装”的李宇春当然也有古驰的加持。
龙袍、花仙子、黑天鹅、红斗篷……作为名利场,红毯意味着曝光度和商业价值。
“中国毯星”争奇斗艳也曾是饱受诟病的一大盛景。
《画皮2》在戛纳办发布会,杨幂长时间逗留被驱赶;井柏然马思纯跟着《盗墓笔记》去戛纳宣传,因疑似邀请函有问题,遭到工作人员阻拦……
更不用提各路硬蹭的神仙,当然,这需要提前购买“门票”。
除了名流圈竞技,电影节也是对热点议题、社会运动回应的窗口。
女性平权。
哈维·韦恩斯坦性丑闻事件后,由凯特·布兰切特牵头,82顶尖女演员和女导演发起抗争行动,向性骚扰宣战。
福茂也签署了备忘录,承诺将致力于在电影节上实现性别平等,并开通“举报性骚扰”的热线电话。
今年,还有泽连斯基视频连线戛纳现场发表讲话。
从《火车进站》聊起,《大独裁者》《现代启示录》《钢琴家》《罗马,不设防的城市》《陆军野战队》《美丽人生》《无耻混蛋》……
电影节是一套围绕着制作、发行、放映的生态系统。
外围的名利场是造势。
对观众,电影节采用的是申请制,有的严格分级,有资格的观众在放映前也要排长队,这赋予了观影一种朝圣般的仪式感。
内围的电影才是核心。
和奥斯卡评选的商业化和政治正确不同,戛纳更看重作者性和先锋性。
电影节作为导演的培养皿,挖掘并培养未来可期的“嫡系导演”。
不羁前辈步履不停。
新浪潮之父,耄耋老人戈达尔仍在试图开拓电影边界。
《电影社会主义》的预告片将原片80倍速播放,被誉为“真实预告片”;《影像之书》几乎完全由旧电影、历史画面剪辑而成,像极了up主的二创。
实力中生代稳中求进。
简·坎皮恩的《犬之力》用西部片的壳独辟蹊径,奉俊昊的《寄生虫》打通艺术和商业的通道。
生猛后辈狂飙突进。
“戛纳亲儿子”泽维尔·多兰的《只是世界尽头》拿评审团大奖;朱利亚·迪库诺的《钛》大杀四方夺金棕榈。
不仅是电影形式和内容的新,也是电影模式的“新”。
2017年,戛纳电影节增设了VR展映单元,冈萨雷斯·伊纳里图6分钟VR短片《肉与沙》亮相,让戴上VR眼镜的观众直接体验难民的处境;2019年,戛纳成立了以VR为代表的新型沉浸式媒体单元,助推VR产业发出更大声音。
面对流媒体的冲击,福茂也很有自信。
反问现场媒体:流媒体发展到现在有没有培养过什么优秀的导演?媒体沉默。
戛纳并不保守,也不怕新鲜血液的注入。
因时而变的规则,深厚的底蕴和盘根错节的社交网,是电影节生生不息的底气。
那么作为电影投资新贵的流媒体,到底要怎么争,争什么?
二
“我个人觉得不应该把金棕榈大奖颁发给一部大银幕上看不到的电影。”
第70届戛纳电影节评审团主席阿莫多瓦,就这样给奈飞出品的《罗马》判了“死刑”。
这话乍听起来极端,像是出身论歧视。
富商之女《罗马》,就是不敌一品大员电影公司的嫡女能得皇帝青睐。
明明戛纳最重要的一条选片原则是:
任何人拍摄了一部超过一小时的电影,都有权报名并一定会被选片委员会看到,无论这部影片来自哪里,无论拍摄者有没有名,无论使用如何简陋的设备。
——《上观新闻》 福茂采访
以质量来说,《罗马》绝对够得上主竞赛的标准。
重建的罗马街道,私人的黑白影像,温柔女仆的悲伤絮语。
之后在威尼斯、金球、奥斯卡连获大奖,像片中的海浪一样一波波涌来,足以见其质量。
《罗马》剧照
关键词藏在阿莫多瓦的话里:“大银幕看不到”。
往回倒带,曾由奈飞出品的奉俊昊的《玉子》和诺亚·鲍姆巴赫的《迈耶罗维茨的故事》绕过法国院线,在自己的平台上全球同步首播。
法国发行商、电影院质疑其参赛资格并施压戛纳组委会,要求将作品从主竞赛单元中除名。
从利益分配看,这是一场零和博弈。
流媒体一来就打破游戏规则,自己投资制作、流媒体平台发行和放映,自产自销。
双方拉锯的焦点,就是影院的窗口期。
影院窗口期在各个国家都不相同,法国政府介入的文化艺术保护机制有严格规定,从院线到流媒体的窗口期长达36个月,北美一般默认为3个月。
△ 新提案里,法国院线也没放松对流媒体的制约
为什么要这么久?
对创作者和院线的一种保护方式。
一旦线上影院同步上映,就会滋生以盗版为主的一系列问题,影院利益大大受损。
而且电影规格和网络平台的观看环境迥异,导演针对大银幕的视听设计也会大打折扣。
奈飞显然不想等这么长时间。
自己花了高昂的制作经费投资发行的电影,却要延迟那么久才能让订阅用户享用,也太离谱了。
当年,这样一个“先斩后奏”闹得电影节猝不及防,虽然经过多方协调,保住了两部影片的参赛资格,可奈飞却上了戛纳的“黑名单”。
2018年直接增添新规,只有在法国院线公映过的影片才能在主竞赛单元参赛,这让奈飞包括《罗马》在内的5部电影直接失去了竞争资格。
据说当时戛纳大银幕只要出现奈飞标志,现场就会嘘声。
更抓马的是,《玉子》第一场媒体放映,卢米埃尔电影厅的幕布机械出故障,全场两千多名记者在银幕被遮挡三分之一的情况下硬看了将近六分钟开场,这次放映事故被奈飞视为“戛纳的报复”。
奈飞要面对的不仅是传统院线,还有同行。
《天鹅绒金矿》的导演托德·海因斯是个绝对的电影主义者,可他由亚马逊发行的新片《寂静中的惊奇》却入围了戛纳主竞赛。
他直言道:“亚马逊和奈飞的那帮人可不一样,他们是真正的影迷。”
原因?亚马逊遵守行规,先院线,后平台。
2017年亚马逊发行的《海边的曼彻斯特》就已经因为先在影院上映,窗口期后才转到Amazon Prime Video放映而尝到了奥斯卡的甜头,拿下了最佳男主和最佳原创剧本。
Vue International电影院的CEO表示:“电影被定义为在影院上映的电影——所以它是一部真正的电影。奈飞和其他流媒体服务属于家庭娱乐业务。”
流媒体和电影院之争,是未来电影形态和渠道的秩序之争。
谁也无法断言未来,说清谁对谁错。
像2019年,马丁·斯科塞斯为奈飞站台,因为它是新片《爱尔兰人》唯一资方。
这样一个仅靠票房难以收回成本的电影,一直没找到投资,如果不是奈飞,马丁根本没有机会把它拍出来。
同年,Disney 上线,同样是自产自销,来分“传统流媒体”的线上蛋糕。
一边,斥巨资拍“最电影的电影”,打造品牌立人设。
一边,反守为攻,利用IP优势拓展疆域。
只有被抛弃的电影院,在疫情和流媒体的冲击下风中萧瑟。
但这权力的斗法,却逐渐从开始的姿态强硬,生拉硬拽,变成了一场你来我往,推拉游移的太极。
三
TikTok欧洲区总经理里奇·沃特沃斯的发言给这次合作下了定义——“永远改变全球电影格局的标志性时刻”。
合作中,TikTok前期给资金、中期用网红引流;戛纳给红毯、后台和影人独家采访。
看似是一场你负责流量,我负责艺术的公平交易。
但潘礼德的辞职声明里有两个关键词:独立权、主权。原来这才是流媒体与大制片厂的博弈核心。
结果,两者斗法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了。
上个月,因为发布了糟糕的第一季度收益报告,奈飞股票10年来首次出现暴跌。和被迫裁员一样可怕的,是下个季度预估痛失200万用户。
△ 图源:FINANCIAL TIMES
怎么办?
奈飞一贯特色,因时而变。
预备改制,妥协,遵守影院窗口期规则,虽然只有45天。
电影院不仅是观影的仪式化场所,更是熟人社交的需要。
也只有在影院上映,才能扩大大片的知名度,让观众不至于在流媒体的海量信息中迷失。
在流媒体时代,电影院有潜力帮助所有内容所有者,包括像奈飞这样的流媒体平台,突出他们最好的内容,并将他们的平台推销给他们的核心观众。
——《财富》采访电影行业分析公司 Gower Street 的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Dimitrios Mitsinikos
面对欧洲市场,奈飞以“硬骨头”法国为突破口。
与法国电影协会签署了为期3年的协议,将其在法国年收入的4%,至少4000万欧元,用于资助将在法国影院上映的法国或欧洲电影,其中至少有3000万欧元投于法语电影。
所有这些电影都将在法国院线首映,并将在15个月后的奈飞上线。
影院有7个月的独家窗口期。
如果这样,奈飞未来在本质上就是流媒体 电影制片厂。
反观Disney 的业绩却稳步增长。
相比于奈飞会员最高等级每月20美元,最高套餐14美元的迪士尼有着明显的价格优势。
站在历史与未来的十字岔路口,他们走上了对方的道路。
经历了2020云戛纳的电影节,2021也采取了线上线下的模式。
云电影节的概念也在不断被推广。
等级制度,排片表,虚拟放映室,时间限制……
特殊情况下,影院的仪式被云平台的时间限制击得稀碎。
回到开头,这次的TikTok短片竞赛犹如过山车般又发生了戏剧性反转——
潘礼德回归颁奖礼。
为什么吃回头草?因为,谈拢了。
开始,TikTok高管想干预评审团的审议,甚至将陪评团选出的一些短片替换为TikTok更喜欢的主题。
最后两边各选一部,作为评审团和TikTok最喜欢的片子颁奖。
面对评审团选出来的片子,TikTok高管表示评审团选的短片违反了比赛条款,需要取消参赛资格,要求就选TikTok中意的那部。
这才导致潘礼德辞职。
后来经过协商,TikTok投降,“主权”回到评审团手里。
最终获奖影片仍有两部:
来自斯洛文尼亚导演Matej Rimanic的《飞机上的爱情》(Love In Plane Sight),爱情故事;和日本导演Mabuta Motoki的《砍树可以吗?》(Kitte kitte iino?),环保和传统题材。
《飞机上的爱情》
《砍树可以吗?》
高创意,低成本,是这类短片的核心诉求。
潘礼德在颁奖时表示:只有一分钟美丽、诗意的电影,讲述了从生活中的困难到传统、幽默、痛苦、爱情的一切,要在一分钟内完成并不容易。
而TikTok法、比、荷三国总经理Masure的致辞也耐人寻味——以数据为核心。
引用44个国家的参与数据和全球45亿人的观看数据,为TikTok是个“讲述故事和创造情感的绝佳平台”背书。
线下还是线上,大众还是专业评委,作者表达还是商业性。
这些伴随着电影多时的问题,今天又出现了新的心态。
未来的电影会走到那个方向?
仍在挣扎,徘徊。但不管往哪走,前提是你有选择。
如果连电影院都还回不去,那么讨论电影该往哪走,都还太遥远。
《整蛊专家》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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