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内外影视剧都紧跟时事热点,女主角全线拽、狠、飒的时候,稍显笨拙的禹英禑,非但没让人觉得矫情,反而激发了大家的怜爱之心,以及“如何与障碍群体相处”的反思。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芙若拉,编辑:晏非,校对:向阳,原文标题:《豆瓣9.3,这种女主真没见过》,头图来自:《非常律师禹英禑》
《我的解放日志》完结之后,爆款韩剧出现了短暂的空窗期。
接档的《纸钞屋》《安娜》《夏娃的丑闻》《为何是吴秀在》,口碑和收视都很一般。人们似乎已经很难再将大量注意力投入复杂烧脑、暗黑悬疑的题材中,而对于那些真实到令人怀疑人生的电视剧,观众们也表示有过一部高质量的就足够了。
拯救剧荒的《非常律师禹英禑》可谓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它的剧本清新脱俗,画风温馨,以单元形式讲述了禹英禑的职场成长故事,每集都像短篇小说一样精巧。
要成为一心只想胜诉的有能力的律师,还是成为一个让真相大白的优秀的律师?/《非常律师禹英禑》
禹英禑所参与的案件,从家庭矛盾到商业战争,基本上都可以在一开头就猜中结局。每一桩案件的线索都简单清晰得让人觉得“肤浅”,观众几乎无法在这部律政剧中获得解谜乐趣。但人们还愿意陷入其中,只能是因为“大女主”禹英禑。
她是典型的阿斯伯格,属于自闭症谱系障碍中的一个分支。这一群体的智商往往正常或超常,但有着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思维体系和行为模式,也因此常常在融入社会时面临巨大挑战。
禹英禑是一个“非典型律师”,她并不精明,不够能言善辩,也不懂得深谋远虑,难以理解别人说话的更深层含义,对于人情世故几乎一窍不通。
自闭症也常常被称为“孤独症”。
若是按时下流行的“大女主剧本”,她本应该克服一切偏见与困难进行自我实现,向所有因为简历的第二页(自闭症谱系障碍的诊断书)而拒绝聘用她的律所证明自己。编剧却不走寻常路,把她放到了一个充满善意的环境当中,不仅早早清扫了许多成长障碍,对于她所经历的苦痛,也描写得十分克制。
比起让观众去为一种立志奋发的精神力量而感动,它更希望超越一种固有的残障者叙事,让所有人为本就该存在的美好感动。
不要“酷飒大女主”,要可爱的“鲸鱼女孩”
自闭症谱系障碍人群基本上都有自己痴迷的事物,有的人喜欢电梯、有的人喜欢恐龙、有的人喜欢毛衣。这些看似普通且非必要的东西,是他们个人世界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能带来极为强烈的安全感和幸福感。
房间里,鲸鱼元素无处不在。
禹英禑最喜欢的就是鲸鱼。她的桌子摆件、被子图案、笔记本封面都是鲸鱼,鲸鱼在潜意识中一直陪伴着她,是她的守护者,在地铁敏感的噪声环境中给她安慰,让她在冥思苦想寻求案件突破口的时候平静下来。
而每当她灵感迸发的时候,鲸鱼就会跃出海面。这对情节的推进作用,不啻于柯南背后的那道闪电。
灵感迸发的时候,鲸鱼就会跃出海面。
鲸鱼也是禹英禑和外部世界连接的重要方式。
她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对不同品种鲸鱼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可以随时随地向别人科普有关鲸鱼的知识。一旦开启这个话题,沉默寡言的她就会滔滔不绝。
偶然得知男主角李浚浩居然对鲸鱼感兴趣,她便抓住一切机会与对方分享。但从始至终,禹英禑都不需要别人对她的故事进行回应。她给男主打电话讲完鲸鱼的故事之后就立刻挂断,在公司里也没有意识到其他人异样的目光和厌烦的情绪,她为自己建立了一个自我保护的围墙,“强大”得令观众动容。
随时随地科普鲸鱼冷知识。
自闭症患者的身份,注定让她不同于完美的“律政俏佳人”。
她只穿一双乐福鞋、背一个大大的斜挎包、去人均消费30亿韩元的高级餐厅也只吃紫菜包饭,因为一眼能看到所有的食材“让她觉得可靠”。
进门前要深呼吸用手指倒数几下,自我介绍时强调自己名字中的第一个字和第三个字发音相同,有很强的“强迫症”,去到哪里都会把桌上的稿纸摆整齐、铺平纸巾和衣服。
无论怎样,进门前一定要深呼吸用手指倒数几秒。
因为爸爸的叮嘱,她坚持不能在办公室谈论鲸鱼;因为听法官调侃过别人,她在法庭上辩驳都要举手发言;当事人说自己脸黑得鼻子都要掉下来,她也信以为真……
这些毫不做作的举动不仅常常让人忍俊不禁,还不断培养、加深了观众的肌肉记忆。禹英禑看到鲸鱼时亮晶晶的眼睛、在让对方律师哑口无言后得意的小表情、像rap一样的说话速度,都在让人感叹,她实在是太灵了。
《非常律师禹英禑》把200亿制作费的大部分投入到了漫画特效当中。
在海内外影视剧都紧跟时事热点,女主角全线拽、狠、飒的时候,禹英禑的出现显得尤为稀奇。更重要的是,禹英禑的可爱让那些属于阿斯伯格“奇奇怪怪”的特征——不太灵活的手指、稍显不自然的企鹅步和单调尖细声音——都成为了鲜活灵动的部分。
这种童话故事,是在“浪漫化”自闭症吗
毫无疑问,《非常律师禹英禑》没有把女主角看作是一个有缺陷的人,刻画边缘群体的电视剧中,最为重要的戏剧冲突——偏见,在这部作品中一次又一次被模糊。
上司在第一集就通过一个案件肯定了禹英禑的能力,为自己的冒犯感到抱歉。为了和她站在同一战线上,甚至将代理案件的机会拱手让给了竞争对手。
男主角李浚浩更是实打实的完美暖男。他一开始就和禹英禑同频沟通,还教她用跳华尔兹的方式通过律所大楼的旋转门。在其他男律师通过当兵经历和客户拉近关系时及时制止话题,在各个场合照顾女主角的感受,韩剧浪漫爱的戏码在他身上尽数体现。
一起用跳华尔兹的方式过旋转门。
其他围绕在禹英禑身边的人也充满善意。
在法学院永远是第二名的女二号,不但不嫉妒禹英禑,还默默在拧瓶盖这种小事上关心她;在遇到校园霸凌时,她身边总有闺蜜董格拉米挺身而出;绝大多数当事人都没有怀疑她的专业能力,完全信任她。
女二号崔秀妍是她的“春日暖阳”。
可以说,禹英禑的经历,就像是一个“一切美好都为你汇聚而来”的童话故事。但问题就在于,童话里的所有人都简单扁平。
这种完美的包装让观众相信和沉迷,只是因为我们尤为需要简单带来的温柔、治愈的力量。
也有观众质疑,这些是否只是“健全人”的相互取暖?
在庞大的自闭症谱系当中,许多人不像阿斯伯格一样,拥有正常的智力,需要进行长年的干预训练才能基本生活自理。而无论是拥有哪种程度障碍的人士,现实中都会遭受不同程度的异样眼光,有时也会因为给周围人带来麻烦而被嫌弃。用童话的方式一笔带过背后的艰难,作品“关怀”的对象,还是边缘群体吗?
在庞大的自闭症谱系当中,许多人需要进行长年的干预训练才能基本生活自理。
诚然,作品的关怀主题和视觉效果呈现的平衡,仍然需要不断地探索与发展。
有一位阿斯伯格的父亲在豆瓣讨论小组中留言,认为编剧像是把不同严重程度的自闭症人群的表现杂糅到了一起。既想突出主角的与众不同,又想让主角无所不能;既想插进一些浪漫恋爱,又无法抛弃一些正常人思维的想当然,所以不可避免地产生违和感。
但把“演得不像自闭症”“美化了自闭症的生存环境”作为批评的理由,在某种程度上也会成为一种偏见,阻碍人们去发现和认可自闭症光谱中的多元化面向,并抑制我们去想象一个更适合弱者生存的社会。
除此之外,剧中逐渐清晰的感情线也让一些观众觉得难以接受。无论是质疑“自闭症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缺乏情感感知能力,他们能谈恋爱吗”,还是“请女主认真搞事业,千万不要被暖男骗了”,都表现出对于禹英禑的低期待,而后者的来源,也是人们对于自闭症群体的刻板印象。
那些与自闭症有关的经典影视作品,如《雨人》《海洋天堂》,几乎都从亲情的角度出发讲述自闭症家庭的矛盾、艰难并最终和解的故事,甚少聚焦在主角的个人情感中,他们也不能够“拥有爱情”。
自闭症是“什么都不懂的无性者存在”吗?
而当涉及到和“浪漫”相关的话题时,他们也常被媒体描述成“被剥削的、不幸的对象”,或者是“什么都不懂的无性者存在”。当自闭症人士进入到韩剧的浪漫框架中,关于爱情的陈词滥调本身或许就变成了一种反陈词滥调。毕竟,除了那些有亲缘关系的人,他们难道不值得陌生人去了解与喜爱吗?
不仅仅关于自闭症,这是所有人的故事
在第三集中,《非常律师禹英禑》探讨了一个关于人的价值问题——
一位精神年龄只有六到十岁的重度自闭症人士,在目睹哥哥自杀时产生了应激反应:救下哥哥后,不断地捶打他的胸口。正因如此,弟弟被认定为杀害哥哥的凶手。如果要替弟弟减刑,就必须要公开哥哥自杀的事实。
然而,他们的父母在一开始不愿意做出这样的决定。因为“孩子是自己人生的成绩单”,守护大儿子首尔大学医学生的完美形象,比为患有自闭症的小儿子正名,意义要大得多。不明真相的网友也发出热评,“医学生死了,留下自闭儿,这根本是国家的损失吧?”
最早的自闭症研究者之一汉斯阿斯伯格认为,不是所有的特立独行与非常规都一定比较差劲,自闭儿可能会因为新颖的思考模式,在日后带来惊人的成果。
社会精英和自闭症人士,哪一个人更值得活着?健全就代表正常吗?只要是“大多数人”就意味着正常?是什么在决定每一个人的生存价值?
有太多的时候,人们都因为身处于一个“正常”的环境中,缺乏了对于弱者的想象力。我们所接收到的有关残障群体的励志故事都暗含着一个道理——世界上比你更不幸的人还在奋斗,你还能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这些激励健全人士的鸡汤,更容易让人们专注于自我保护、自我挣扎、自我疗伤,感受不到“禹英禑们”的真实处境。
就像剧中的新人律师权敏宇,他只看到了女主角在社会中获得的小小善意,却对她所要面对的社会恶意与轻蔑视而不见。把她认为是依靠“走后门”获得工作机会的特权者,将所谓的公平本身建立在倾轧少数者利益之上 。
拥有了“特权”的禹英禑,就能成为社会上的强者吗?
《非常律师禹英禑》让我们看到自己的“优势地位”并开始反思,这些出于功利主义的傲慢想法,不仅仅针对自闭症群体,还会影响着我们对于社会上庞大的残障群体的认识,更关系到我们如何对待自己生活周围那些与众不同的人。
人的一生中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挫折和脆弱的时刻,或生理上的、或精神上的,这和禹英禑认为“过旋转门是工作中最艰难的事情”,以及怀疑自己“不是一个对当事人有帮助的律师”是一样的。
更重要的是,我们也在或多或少地经历着“面临障碍的瞬间”,大到因为自己的身份受到职场歧视,小到提着重物但仍需要爬许多层楼梯。只有在这种时候,“健全人们”才能短暂地与障碍者们共情。而对障碍者而言,便利的生活反而是偶然。
作为不同的人,如何在‘正常’的世界中生存?
在一个人与人因恐惧、焦虑而相互对立的时代里,这部剧依然意图揭示我们与他人共同的脆弱,在不尽相同的悲欢与难以消解的差异中,呼吁我们体会他人的处境。这个“作为不同的人,如何在‘正常’的世界中生存”的故事主题,似乎更加贴合时代,也是它取得成功不得不提的原因之一。
它的每一桩案件都在向我们重申:去看见、去接纳,真的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芙若拉,编辑:晏非,校对:向阳